别有天地（下）
戏剧性的是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，敌军却又怂了，退兵不准备侵略了。
“嗨，一群外强中干的货，白费那么多心思了。”花无谢又好气又好笑。
“这样也比上战场强。”傅红雪虽武功高强，曾经杀人如麻，但也并不喜欢战场。
“你可不知道，我为了两条路线，经历了什么。”，花无谢笑着，“那个武林盟主连城璧，死活不愿意把商道让出来，真是气得人呀！受不了！哦，你还是知道的，我都给你说了好几次了！”
傅红雪只是看着桌子淡笑。只是笑容里有些敷衍。
傅红雪不说话，花无谢也习惯了他这样。自己说十几句，傅红雪能接上一句，就算好的了。
有时候花无谢也在疑惑。
自己喜欢傅红雪，到底喜欢的是什么。或许是那一眼万年的感觉，是逗傅红雪绽开笑容的瞬间，但是当时间驶过，那感觉也会渐渐褪色。
所以，当他与傅红雪之间，每天的话题，只有吃什么、喝什么，其他什么也谈不起来的时候，花无谢的心，也会有些许疲惫。
还有几个月就是他们的婚礼了。
这句话，在花无谢嘴边转了转，还是没有转出口。
他真的要与傅红雪过一生了。
为什么，心里的感觉，并非惊喜和期待呢。
“无谢。”傅红雪突然出声说道。
随着傅红雪一叫他的名字，突如其来的烦躁，席卷了花无谢的内心。他有些爆发似地说道：“你又想说什么？明天吃什么？后天穿什么？为什么我们之间能聊起来的，只有吃喝呢？为什么除了这些，无论我给你说什么事情，什么感受，你要不就是沉默，要不说的话都不超过几个字呢？我当初把你从泥潭里拯救出来，帮你驱散阴霾，可不是希望得到这样一个你！”
“那你想得到一个怎样的我。”，面对花无谢这样罕见的恶劣态度，傅红雪却是出奇的冷静，“你想象中的我吗。那我和你想象的，可能是两个人。不过我倒是好奇，你想象中的我，是依着谁的样子来的。”
“傅红雪？！”花无谢本想道歉，听见傅红雪这一大段话里有话的言论，不禁吃惊。
也不禁感到悲哀。这么一大段话，竟是为了与自己争论。
“你可以对我发泄情绪，我就不可以这样对你说话了吗？”，傅红雪一手攥着桌角，“你想让我和你谈论，好，那我告诉你，我认为武林盟主连城璧是对的。他说得对，你们是在抢商道，你们是侵犯了他们的权益。”
花无谢诧异：“你是站在哪一方的？难道你一点不为大局考虑？”
“你不懂武林中人的原则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，你该知道人性的黑暗肮脏，若是都不为自己考虑，只怕全部死无葬身之地了。”傅红雪说得面无表情。
花无谢这才知道，谈论事情时，傅红雪可能是懂的。
只是意见太不统一，他选择了沉默。
思想都是从小被灌输、根深蒂固的，花无谢是，傅红雪亦是，他们可能真的谁也说服不了谁。所以傅红雪干脆不说。
好像，他们真的没有几次，是观点一致的。
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？老圣人的话真是被你们这些人，曲解得面目全非！”，花无谢说道，“人不为己的为己，意思是修养自己的身心，而不是为了自己！”
“这些话，你该和齐衡说，他或许能懂。”傅红雪苦笑着。
“齐衡？你果然还是介意的！可是你为何介意？若是你能陪我，我又怎么可能与他一齐赏琴棋书画？”花无谢明白，该与齐衡保持距离，可是傅红雪什么都不能陪他做啊。
包括对于一件事情，花无谢与齐衡，常常无比默契，观点相同时能引起共鸣，即使不同也能碰撞出火花，可是傅红雪呢？
“我知道我无权介意，所以从不表现出介意。就像，我知道你我观点不同，可我总要隐藏观点。”傅红雪终于放松下来，手离开桌角，坐下来，倒了一杯茶，继续说。
“我之前爱你，所以我放弃了边城的一切，随你来到京城。因为我知道，你不可能离开京城，在京城，你在朝为官，保家卫国，有亲人有朋友，还有俸禄又高、你又热爱的事业。可是花无谢，你想过我吗。”
花无谢坐到傅红雪的对面：“难得你能说出这么多话。”
傅红雪看着花无谢：“你想过我在这里，找不到合适的事情，也举目无亲的境地吗？我在这里的唯一原因，就是你，可是……”
傅红雪深吸一口气，仰起头，让眼泪留在眼眶内：“我不想说了，无谢。你觉得我们说不上话来难受，我也是。所以，我们，我们……”
花无谢明白傅红雪的意思了。
或许，不是志同道合，必将分道扬镳。
但是，这么久的感情，马上就要走到终成眷属那一步了，却就这样断了，实在让花无谢鼻子发酸。像是有什么堵在胸口，无法排解。
不过，这样空洞的感情，就算终成眷属了又能怎样。
“我明天会给长辈们说的。”，平息了好一会儿，花无谢才能说出话来，“你准备什么时候走。”
“明天吧。”傅红雪想，事不宜迟。
花无谢曾经无法想象，自己不爱傅红雪的样子，会是怎样。
却原来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。
喜欢，可以是想逗一个人笑。但是在一起，却不能止于此。一生不短，不能凑合。
“傅红雪退婚？还已经走了？！”，齐衡第二天一听说，就跑过来找花无谢，得到确认后，一向温文尔雅的他，立刻炸毛了，“他什么意思？把你当什么了！你是多少人的求之不得，他想走就走？！不行！我要去找他！！”
“齐衡，齐衡！哎，你个没武功的，去找傅红雪那个武功盖世的做什么，找打啊！”花无谢拉住齐衡。
“我气不过！他凭什么！”齐衡怒气冲冲。
“齐衡，是我让他走的。”，花无谢说道，“曾经，爱得最浓烈的时候，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放手。可是后来，我们连交流都困难的时候，我总会忘记和他在一起的快乐。我，我不爱他了，只是失望攒够了的一瞬间。或许他也是。”
齐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花无谢和傅红雪分开了，他的机会来临了。
可是……齐衡缓缓开口：“花无谢，会有一天，你也突然厌烦我了吗？”
“嗯？”这个问题，让花无谢有些懵。
他从来没有考虑这些。
齐衡，是他自小的玩伴，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是从来不嫌长的。从小到大，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题，一个话题也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，除了说话，还有各种游戏活动，如何厌烦呢？
于是花无谢摇摇头：“不会的。”
“那是因为不喜欢吗？不喜欢，所以不会厌烦。”齐衡的笑容里，有了一丝苦涩。
“这和喜欢没有关系啊！不管喜不喜欢，我想厌烦你，那可是难于上青天！”，花无谢笑着说道，“对了，我今天偶然间翻到一本书，看到……”
“花无谢，你看起来很不快乐，在我面前不必强颜欢笑。”齐衡说道。
“我是很不快乐啊。”花无谢的眉毛耷拉下来。刚刚斩断一段认真对待的感情，无论如何也有些失落。
他的这个表情，却让齐衡更加怜爱了。齐衡轻声对花无谢道：“该怎么让你快乐一些呢？”
“你陪我喝点酒吧。”花无谢说道。
齐衡一向是不爱喝酒的。
只是听见花无谢这样说，他没有犹豫，笑道：“当然可以。”
傅红雪一路骑马，几乎是飞奔回去的。
从相遇相识，到相爱相离，自己与花无谢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旋，然后又渐渐模糊消失。
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真实的情绪了。
“啪嗒”一声，因为神情恍惚，傅红雪没看见前面的一个土坑，没控制好马，马翻了个大跟头，傅红雪自然也摔得很惨，打了几个滚，浑身都是泥土，满脸满手都是擦伤。
以前，他被当做复仇工具的时候，是不怕疼的。
可是自从遇到花无谢，花无谢打破了他伪装的坚强，告诉他人要娇气一些，也就让他养成了一疼就表达出来的习惯。花无谢还让他哭，说这样就可以安慰他了。
可是现在，他真的想哭，想落泪，可会有安慰他的人吗？
他与花无谢，是真的快乐过。
但时间一长，也是真的无法合拍。
倒在地上的傅红雪，没有试着站起来。而是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。
忽然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。
傅红雪回过神，定睛一看，很眼熟。
脑子又转了转，是那天那个武林盟主。
连城璧看傅红雪的眼神，有几分心疼，几分奇怪，他试图把傅红雪扶起来，关切说道：“你怎么从马上摔了？还痛得厉害吗？能不能试着站起来？”
连城璧没有忘记那天的“高岭之花”。
刚才他路过，他发现有异，想看看是谁，却看见了这个人满脸的伤和泥，却也不清理，只躺在地上发愣，自然想知道为什么。
让他没有想到的是，这个人只看了他几眼，眼泪就唰地流了下来。
那一刹，连城璧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，他从来没有这般手足无措过。
该怎么办？
温言安慰？为他擦眼泪？还是轻轻地抱一下他？
看着这样单薄的傅红雪，让连城璧越来越忍不住抱他的冲动。
于是，连城璧的双臂颤抖着，慢慢地，围上了傅红雪的身体。
他会好一些的吧？连城璧想。
这时，他感觉有一双手臂，也慢慢地围住了自己。
连城璧更不敢动了。
“原来他真的说走就走了，原来我和他真的不可能了。”，花无谢已经有点醉了，拿着酒壶，身子都左摇右晃的，“齐衡，你说为什么呀。明明我也和他没什么话可说了，为什么他一离开，我还是很难过呢？”
齐衡以前，从来没有与花无谢谈论过爱情方面的事，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好。只是轻柔地摸了下花无谢的发丝：“他离开了，只是你们不大合适在一起，并不是谁不好。你要相信，你还是天底下最好的无谢。”
“我才不是。”，花无谢笑拍了一下齐衡的手，“不过，爱过他，我也不后悔。就是有一点难受，一点你知道吗，就是一点点点点。”
花无谢说着，还抬起一只手，拿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，比划着很短的距离：“就只有，这么一点点难受。”
“我知道，我知道。”齐衡只这样说着，尽量让花无谢感到舒服和安全。只要花无谢好过一点，齐衡就会觉得，这顿酒喝得值。
“现在天色已晚，我看你也受伤了，马也不能跑了。不如坐我的马上，我送你回去，或是在无垢山庄修整一晚。”连城璧说道。
“不必。”，傅红雪已经推开连城璧，“刚刚我情绪失控，对不起了。我回去的事，就不麻烦你了。”
“可是你看你，伤成这样，马也是骑不成的。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，你怎么办？我没有坏心的，你大可不必对我有戒心。”连城璧也实在担心傅红雪的伤势。
傅红雪突然想到他离开魔教时。
花白凤的那句“你走吧，走了你就别回来了！”，还有叶开、路小佳对他的祝福。
他也不想这样狼狈不堪地回去。
于是犹豫了一瞬，傅红雪点头：“多谢了。”
或许是因为太过失落，连城璧不过是点到为止地提问了几句，傅红雪竟然就给连城璧，详细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。
滔滔不绝，傅红雪自己都不相信，自己可以一下说完这么多话。悲伤的力量真的强大。
以至于到无垢山庄了都没有讲完。
连城璧下马，看着这个哽咽着讲故事的人，伸手扶他下马：“先进院子，再继续讲。”
“傅红雪，你说，你后面还有什么打算没？”坐在凉亭的石椅子上，连城璧靠着根柱子问。
“十八岁以前，我只有杀人复仇这一个念头。心无旁骛，只有这一个，仿佛这就是我毕生的信仰。”，傅红雪长吁了一口气，“后来我碰见了花无谢。他想让我阳光一些，不断靠近我，那时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，就一直把他往外推。可是他不放弃，不断靠近，我也，被他吸引了……然后我就把与他成家，作为我的目标了。”
傅红雪有些自嘲地笑了下：“原来我一开始的感觉是对的，我确实配不上他。连话都接不上，还想与他成家，我真是痴心妄想。”
“你别这样说。你们不是一路人而已，花无谢未必比你强多少的。”连城璧说道。
“出身的关系吧。”，傅红雪道，“就像那两条商道的事情，我始终不理解他为何……估计他也不能理解我。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件，反正，最后真的只剩深深的无力感了。”
就似乎有一座极高的山峰，他在这一头，而花无谢在那一边，他们两个的思想，好像永远也跨不过这山峰的隔阂。
他是真的累了。
“这确实是痛苦。”，看见傅红雪满脸忧伤，连城璧微笑道，“往事不可谏，不要总想这些难过的事情了。要不，我给你吹一曲，舒缓一下你的心情？”
“不！不用！”傅红雪下意识抵抗说。
连城璧疑惑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傅红雪只是想到，每次花无谢奏完一曲，都要兴致勃勃地，给他讲很多他听不懂的东西。而他只能糊弄点头。
连城璧一转眼珠，猜到一二，笑言：“纯欣赏而已，莫要紧张。”
夜色朦胧，连城璧奏响一曲，清丽婉约的箫声，柔柔地飘入傅红雪的耳朵，让他的心不自觉平静下来。
“你很好，把这夜色都点亮了。”，奏完一曲，连城璧轻声说道，“好到让我想对你好。”
傅红雪忽想到，花无谢也曾说过他好。但是，他这样说，是因为自己对他好。
傅红雪朝连城璧笑了笑。
花无谢自从和齐衡喝了一顿酒，齐衡就几天刻意躲着花无谢似地，见也不见。
花无谢正奇怪呢，却接到了不为送来的一封书信。
什么重要的东西，需要不为来送？
“齐衡呢？”花无谢问道。
“这是哥儿亲笔写的呢。”不为郑重地把信封交到花无谢手上后就走了。
信封上“花无谢亲启”这几个字，是他极其熟悉的，齐衡的字迹。
写的什么？花无谢进到书房，把信封拆开。
“亲爱的无谢：
原谅我读过无数华丽诗句，却用这样平淡的语言，为你书写这封信。但我齐衡保证，这封书信里，句句是肺腑之言。
无谢，你我自小一同长大，我早已经习惯了你的身影。习惯了你总在我身边笑闹，习惯了你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，习惯了和你配合打马球，习惯了朝堂是我们的相互合作，习惯了一切。习惯到，我连什么时候开始爱你，都未注意到。
我意识到我爱你，是你把傅红雪带回来的时候。
你笑着说你爱他，你要对他好一辈子。那一刻，我只觉得心脏怦得一痛，痛得难以忍受，有什么直冲大脑，又在脑海中炸裂开来，然后，大脑一片空白，整个人都蒙在那里了。时至今日，我还记得那天深刻的感觉。深入骨髓的痛，让人的记忆永远清晰。
那天我想到了很多很多。我与你一同成长的一幕幕，与你在朝堂上打着机锋的一场场。那天夜里我彻夜难眠，我痛苦，我不服，我恨不得把你从傅红雪手中抢夺过来！
可是理智占领了上风，我想，你幸福就好。
可我总觉得你与他在一起的幸福，太过浮于表面。
我与你下棋，他在一旁看不懂。我与你品画，他在一旁一副愤恨又无奈的表情。我和你对诗，你怕他觉得冷落，偶尔问他几句，他也是一句也答不上来。
我觉得既爽又难过。爽的是，那个人除了武功，什么都比不过我，你都和他在一起了，还需要找我解闷；难过的是，你还是选择了他，而且为了怕他多想，每次你我见面，都不能避讳他。
更让我难过的是，自从我发现了对你的感情，对你的爱也与日俱增。
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心情的复杂。
然后你们解除婚约了。
无谢，我不敢对你吐露，我得知此消息时的真实心声了。
但那天喝完酒后，我发现我骗不了我自己了！我爱你，唯爱你！
或许我写这封信，太过唐突，或许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，你不会爱我。
但我求你，求你回头看看我，看看我对你的感情，看看你能不能接受。
齐衡。”
花无谢合上这封信，心跳得厉害，自己都能听见胸膛里的声音。
目瞪口呆的他，还未发觉，他的一滴泪已经滴到了信纸上，晕开了一圈笔墨。
一年后。
无垢山庄里，傅红雪笑着，与连城璧谈论着最近的武林事情。连城璧时而赞同，时而说出一点不同观点，两个人又是一番激烈而友好的讨论。
齐府这边，花无谢喝着新酿的桃花浓酒，听着齐衡读最新的文人诗词，再各自点评一番，有灵感时，又会说出几句新诗。
一瞬间的爱，是天崩地裂。
只是若这天地并不合适，另寻天地，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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